Monday, May 26, 2014

關於台語「文言音」與「白話音」


凡是跟境外文化曾有接觸的任何語言,一定會多多少少吸收到種種外來的成分。英文裡面經過法語進來的源於拉丁語的許多單字,以及日語裡面的漢字,都是這樣吸收到的外來成份。
 
本書所列的漢字台語「文言音」,(從已知的歷史背景看)也應該是閩南語在「唐宋」文化(特別是科舉制度)的影響下大量吸收到的漢字外來讀音。因為曾經是讀書人誦讀詩詞經文時(尤其為了應考) 所專用,故亦稱tak.6 cseh.8 im.3x讀冊音\ ,以別於非如此吸收到,基本上應該是祖語直傳下來,因而未必依存於漢字的 「白話音」 ( beh.6 oe.2 im.3x白話音\ )

繼隋 (581-618) 而起的唐朝 (618-906),是亞洲大陸經過近四百年的分裂之後再度長期統合,(曾經一度)是當時全世界最富強的文化大帝國。就文化影響之深遠而言,跟較早的漢朝 (202 B.C.-220 A.D.) 一樣留下了很鮮明的文化遺產。閩南語的漢字「文言音」應該是唐朝(以及宋朝)勢力在閩南語中留下來的一項鮮明的遺產。

亞洲地區在漢字的讀音方面跟閩南語一樣大量留下唐代痕跡的一個語言就是日語。漢字讀音在日語分為所謂「訓讀」(意譯式讀法)與「音讀」(音譯式讀法),而「音讀」主要又有所謂「漢音」與「吳音」之分。例如就『物』而言,/butu/為「漢音」,/motu/為「吳音」。兩種都是「音讀」,都是只依日語發音習慣調整過的漢字原音,只是被帶進的時代與途徑不同。據日本的歷史記載,「漢音」很明顯是大陸隋唐時代留學大陸的日本僧或學人由中心在長安的大陸北方直接帶回。「吳音」則確知早於「漢音」,且似乎比較零星地多半經由朝鮮半島來到日本。雖然詳情並不透明,不過很可能是約從第三世紀末起(五胡亂華及南北朝以前)就分批跟一些經典同時傳到日本。就一般而言,在現代日語中是「漢音」比較多用。這主要是公元792年時曾由日本朝廷下詔以「漢音」取代「吳音」的結果(不過還是未能全面廢「吳音」,特別在寺院裡的佛經誦讀,以致今天的日語仍有大量漢字帶有「吳音」讀法)。

不可不知的是所謂「漢音」「吳音」稱呼上的由來。原來日語漢字的所謂「漢音」「吳音」是隋唐二朝之相繼起於亞洲大陸後才產生的名稱(漢代本身決無使用這些名稱的必要)。因此所謂「漢音」指的顯然只是當時主要以隋唐京城為中心做為教育上的學習目標(未必是市井上實際通行)的規範性「正音」,決不可能是已隔約五百年的漢代字音(亦即「漢」僅表「正統」「標準」「公認」等,不表「漢朝」「漢代」,有如今天「北京話」在世界各地被叫做 Chinese,因而也往往被叫做「漢語」)。我們知道隋唐均以「中原」(亦即北方)為據點(如同漢朝)。所以當時行於華北的口音(雖然應已夾有外來的「五胡」成分),在「正音」規範上必然較佔上風。另一方面已被擠到江南的舊時「六朝」勢力下的口音(即使可能保有較多漢代舊成分)則難免較不受尊重。就因為這樣,日本僧侶或學人開始由隋唐京城帶回他們學到的所謂「漢音」後,日本國內才有獎勵「漢音」廢用「吳音」(意指南方「吳人」等所操的偏離正統之「方音」)的792年詔令。

概言之,漢朝滅亡到今天,亞洲大陸在語言文化上可說先後共有兩個新的由小變大的超大浪潮從華北推展出去 (跟先前漢朝文化的大浪潮一樣)。兩波新大浪潮多少都先有外來勢力的介入。第一個新大浪潮(因第二個的興起而平息)就是「隋唐北宋」大浪潮,最早可說於公元第四世紀「五胡」侵佔華北時就已開始。它最後在台語留下了「文言音」,在日語留下了所謂「漢音」。第二個新大浪潮不妨稱為「金元明清」大浪潮 (今天在台灣由「國語」「華語」「中文」等名稱所代表,最早始於十二世紀女真王朝「金」之滅「北宋」),目前仍在不斷衝擊包括台語在內的中國內外各種語言文化。如此看來,今天台語的「白話音」基本上應該是閩南語受到上述第一個新大浪潮的衝擊之前,亦即隋唐以前的「漢魏六朝」時期留下的舊成分,所以應跟日本漢字的「吳音」即使不能說是同源基本上也至少可說比較相近。

但以上的歷史背景今天已難覺察。今天日語說到「外來語」完全是指來自歐美(以「片假名」書寫)的字詞而言。閩南語的「文言音」和「白話音」今天也都一樣的「本土」,只是使用的場合會有不同。也就是說,無論「文言音」或「白話音」,都是一樣具有閩南語的音韻特色,且都一樣會用在日常言談中,只是誦讀古文古詩必須全用「文言音」,不會使用「白話音」。

「文言音」之所以跟「白話音」一樣具有閩南語的音韻特色,是由於1300年前吸收唐代「正音」時就已做了必要的調整。這種調整並非刻意推行,而是任何語言吸收不同語言的任何特色時不知不覺必會發生的現象。日語吸收「吳音」「漢音」時當然也發生了同樣的現象(英語透過法語大量吸收拉丁語詞彙的過程中亦然)。由於必有這樣的同化,外來成分才會經過長年演變後跟本土成分水乳交融,變得難解難分。雖說如此,在音韻型態上外來的成分通常仍會保存一些特性。閩南語「文言音」亦然。閩南語「文言音」的特性可說有三點。

第一、沒有喉塞音收尾的入聲

今天世界上數以千計的不同語言中漢語系各語言的一個特色是都有曾經分為「平」「上」「去」「入」的聲調。北京話已無「入聲」(亦即沒有以 /-p, –t, –k/ 收尾的音節),只有「陰平」(第一聲)、「陽平」(第二聲)、「上聲」(第三聲)、和「去聲」(第四聲)。閩南語不但跟其他南方漢語一樣保有「入聲」,另外還有不以 /-p, –t, –k/ 收尾(而以喉塞音收尾)的「入聲」。這種喉塞音是閩南語的一個特色,然而閩南語「文言音」的「入聲」卻決不以喉塞音收尾。亦即喉塞音收尾的「入」聲必屬「白話音」,決非「文言音」(但其反未必是真)。所以 beh.6x\  ah.8x\ 等是「白話音」,bek.6x|  ap.8x| 等是「文言音」(但 lat.6x\ 仍是「白話音」,lek.6x| 才是「文言音」,請看卷首「符號說明」)。

第二、少有音節核心的鼻化

閩南語發音上的另一特色是(跟法語一樣) 元音有 「有鼻化」與「無鼻化」的音韻對立。例如 soa.3x\  soa'.3x\ 在發音上很相似而實不同(故語意也不同)。原來其差異只在前者無「鼻化」而後者有「鼻化」。兩者均屬「白話音」。其中 soa'.3x\ 的「音節核心」之「鼻化」也是常見的「白話音」特色。實際上 soa'.3x\  是跟「文言音」 san.3x| 對應的「白話音」。san.3x| 的「音節收尾」雖然是「鼻音」,其「音節核心」並沒有「鼻化」。sam.3x| sa'.3x\ 的不同也是「文言」與「白話」的不同。sa'.3x\ 是「白話」,帶有「鼻化」的「音節核心」。sam.3x| 是「文言」,「音節核心」沒有「鼻化」。但是「音節核心」的「鼻化」不能像「音節收尾」喉塞音那樣百分之百的可視為「白話音」的標誌。問題在於閩南語的「文言音」中有極少數(不知何故)偏偏帶有「鼻化」的「音節核心」,而與之相應的「白話音」卻反而沒有這個特色。 例如 ho'.9x|  ho'.9x|  ho'.4x| 等都是「文言音」,都有「鼻化」的「音節核心」。 但「白話」的 ho.9x\  he.9x\ ( hoe.9x)  he.4x\ ( hoe.4x) 則反而沒有「音節核心」的「鼻化」。

第三、聲調嚴守最基本的規則

閩南語的聲調一般都說有「七聲」,正好相當於『三、九、四、八、零、二、六』的聲調(分別被稱為「陰平」「上」「陰去」「陰入」「陽平」「陽去」「陽入」),而且每個調類都有「收尾調」(Closed melody 本書以 /3x, 9x, 4x, 8x/ 等帶有 X/x 的數字標示)與「連後調」(Open melody 本書以 /3, 9, 4, 8/ 等不帶X/x 數字標示)之區別。這就是閩南語聲調的基本。除此之外,還有一些特殊調型(詳見附錄二 An Introduction to Streamlined Church Romanization),其中一項為「恆低附加」(Tonally Low Enclitic) 的現象。閩南語「文言音」的又一特色就是,只容許基本調型及「恆低附加」,不容許其他特殊調型 。(geng.3x czia耕>| iu.9 gi.0 dian.0x有其田| 中的 czia| 便是「恆低附加」。其他特殊調型有一種見於sin.3x-e=\gu.2x-e=\poa.4x-e=\等之第二音節。)換句話說,在聲調方面,「文言音」比「白話音」單純。也正因為如此,本書的「主體」部分才以列舉「文言音」為原則,以便介紹「效率化教會羅馬字」的基本。

無論如何,今天閩南語的任何會話或言談 (由於「文言不可容納白話」但「白話可以容納文言」) 已經無法全部只用「白話音」,即使是歌謠或諺語等也不例外。

這種「白話」框架中的「文白共存」現象甚至可見於同一詞中。例如 u.9 ia.2 hoe.3x雨夜花\ 的末字是「白話」,頭兩字是「文言」。seng.3 oah.6x生活\  seng.4 geh.8x性格\  hoat.8 goa'.3x法官\ 等也是「前文後白」,而csiu. 9 sut.6x手術\  gang.3 teng.0x工程\ 等則是「前白後文」。

雖說如此,同詞中「文白不共存」的原則顯然尚未完全消失。所以才有 lgoat.6 gong.3x月光|(文言)或  lgoeh.6 gng.3x月光\ (白話), 卻沒有 lgoat.6 gng.3x月光\* 也沒有 lgoeh.6 gong.3x月光|*    geng.3x czia耕>| iu.9 gi.0 dian.0x|(文言) 也不能說成  geng.3x czia耕>| u.2 gi.0 csan.0x有其田|*  (星號表詞句不妥)

必須強調的是,以上所說決不可誤解為「文白」一定成對。因為「文白」未必成對,亦即台語的詞彙 (lexical items) 有的僅有「白話音」(所謂有音無字),或僅有「文言音」(或者該說「文白」不分)。

僅有「文言音」(或「文白」不分)者有 an.3x| (an.3x\)  kor.9x|(kor.9x\)  beng.3x兵|(beng.3x\) bvun.0x|(bvun.0x\)  hoat.8x|(hoat.8x\) gok.8x|(gok.8x\)  si.3x|(si.3x\)  si.2x|(si.2x\)  hong.3x|(hong.3x\等一大群單字,真可說不勝枚舉。這些單字有的顯然是真的「文白」不能分(如hong.3x|hong.3x\  si.2x|si.2x\ 等),因為它們所代表的概念都很根本,其發音雖然跟唐代引進的字音完全一致,在唐代以前一定就已存在於閩南祖語中。但也有很多應該是本來並不存在而是到了唐代才跟文字一起進來的,因而真正可說僅有「文言音」(如bvun.0x|  si.3x| 等便極可能如此)。

至於僅有「白話音」者,其中有的或許是閩南祖語的老詞彙,而唐代引進的字音中偏無音義明確相同(或被認為明確同源)者,有的也可能是唐代以後才發生在民間。無論如何,如果始終無法確定相應的同源字音,這樣的「白話音」便自然被歸類為所謂「有音無字」了。

總而言之,台語的「一字多音」主要牽涉「文言音」與「白話音」的並存(亦即南方漢語常有的所謂「文白異讀」)。其實即使是「文言音」或「白話音」,本身也未必是「一字一音」。例如 lgoeh.6x\ lgeh.6x\ 都是lgoat.6x| (「文言音」)的「白話音」,顯示所謂台語實際上也是由(現已不甚明顯的)幾個次方言混合而成。但「文言音」的「異讀」則似乎並非全是那麼一回事。例如 『一勞永逸』 的一個讀法是 it.8 lo.0x一勞| eng.9 ek.6x永逸|,另一個讀法是 it.8 lo.0x一勞| eng.9 it.6x永逸|,亦即『逸』可讀為 ek.6x,亦可讀為 it.6x,都算是「文言音」(因為這樣的成語不會出自全無「讀書」經驗者的口中)。這樣的「異讀」跟已知的次方言分類未必有關,而可能只是新舊讀法的並存(it.6x 可能較正統,因為從「廣韻」等現存的古韻書知道『逸』屬『質』韻),亦即歷史語言學上常見的「音變」產生新的讀法後舊的讀法尚未被淘汰。(關於本書如何處理「一字多音」,請看卷首本書的內容與結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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